天下观与民族观
人物周刊:您在中山大学三次“陈寅恪学术讲座”总的题目是“文化、民族、国家”,这里文化、民族、国家三者是什么关系?
王赓武:自商周以降,中国主导的思想,不管儒家也好,法家也好,多多少少有一种天下观念,而没有文化、民族、国家的观念,一直到唐末。这种天下观念是哲学家、思想家谈的一种价值观念,比较抽象比较理想,可以说是普世的,超越国界。但从宋朝到明清有很明显的趋势,就是渐渐有一种民族观念。我认为宋朝开始有了,宋朝要抵制外来侵略--契丹、女真、党项、蒙古,保护华夏文化,一般人发展出了一种民族感。元朝不同种族的人分等级,南宋的遗民“南人”等级最低,民族感更加凸显出来。为什么元朝时有宋朝遗民,许多人效忠宋朝不愿跟蒙古合作?以前没有,唐朝没有遗民。可以说一方面是效忠宋,一方面是民族感,你是蒙古人我是汉人。但士大夫、思想家的理念中仍旧维持着、发展着天下观。所以变成天下-民族两层。天下观可能影响了民族感的发展,限制它只能发展到某个程度。不过从那时候起,民族感也就很重要了。后来清朝时也有明朝的遗民。
欧洲把天主教垄断势力打破后,民族感渐渐发达。荷兰是第一个民族国家,后来英国、法国……中国一直没有。满人是不是有民族感?我相信有。但他知道要管汉人的话不能用民族概念,用民族概念不利于他,满人少汉人多。他就借用汉人的天下观念。我们接受天下观,不讲民族也不讲国家,讲天子、天下。他就可以当汉人的皇帝了。但他对蒙古对藏族,又是另外一种处理,就是我信佛教。中国的佛教已经汉化,西藏跟蒙古接受的藏传佛教并没有。满人承认他们。
人物周刊:满人把自己也说成藏传佛教体系的一部分?
王赓武:他接受嘛。达赖、班禅到北京来,各方面都很好招待。这个跟汉人一点关系没有,完全另外一套。可见满人政治能力很强,康熙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,他自己汉化到了相当程度,从他祖父起已经把汉人的东西学得很好。他明白怎么治汉人是一套,怎么治蒙古和西藏是另外一套。